举个例子来说吧。曾氏幕府中有个名叫罗伯宜的秀才,此人没有别的长处,就是字写得又快又好,每天可誊抄一万二千个楷书,晚上还有兴致跟别人下围棋。曾氏很赏识他,也发给他三十两银子的月薪,跟那些拟书牍奏稿的幕僚一样的待遇。
相反的也有个例子。左宗棠出身举人而非进士,他后来做了总督,接见属官,先看履历,凡进士出身的一律排后,先接见举人出身的,并多次对着下属发表他的举人优于进士的高论。他的理论是:进士在未中之前一心读应试文,没有真学问;中后即去做官,再也没有时间去获取真学问了。举人则不然,中举后他有很宽松的环境去求取真才实学,而后来之所以能做官,也不是仗功名而是仗本事。故举人出身的官强过进士出身的官。世人都不能接受他这个“妙”论,知道他无非是借此护自己出身不过硬的短罢了。
作,即作诗文,各种类型的诗文都要练习做,不可因做不好而止步。说到这里,曾氏给儿子讲了两个极为重要的人生阅历。
一是“少年不可怕丑,须有狂者进取之趣”。一个人在少年时要有志向有抱负,志向和抱负都不妨取大取远些,甚至狂妄点都不要紧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人之作为到底会有多大,前程到底会有多远,谁都不可能预料,它将会受到日后各方面因素的制约。此时宜作高远宏伟的设想,从而促使自己为达到此目标而付出更大的努力。古话说:“取法乎上,仅得其中;取法乎中,仅得其下。”这就是说,制约的因素将有可能对预先的设计打折扣。那么“取法乎上上”呢,也许有可能“得其上”。苟如此,岂不甚好?所以少年时代不妨做一个狂者;有进取心的狂者,远胜无大志的规矩孩子。人们常说“上帝原谅年轻人的过错”。就是说,年轻人缺乏经验,犯错误可以原谅。社会既然对年轻人有这种宽容,为何不充分利用这种宽容来为自我价值的实现作一番拼搏?纵然失败了,还可以再干;纵然可笑,也让别人笑去。“丑”对年轻人不可怕。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,许多有识的年轻人就是凭此种不怕丑的精神做出了超越常规的业绩,令长者感到后生可畏。社会的宽容是有限度的,人到了中年后,便会逐渐感觉到四周的苛刻,也便不想在此种氛围中再“丢人现眼”了。从另一面来看,此人也便从此锁定在这个层面上,难于有大的超越了。
二是“作诸文,亦宜在二三十岁立定规模;过三十后则长进极难”。曾氏的意思是诗文创作须在三十岁之前奠定基础,打好大的框架,如果这一步在三十岁之前没有走好,日后要想有超过常人的成就很难。这话很有道理。曾氏号称诗文高手,他所创立的湘乡文派,在近代文学史上自有其不可否定的地位。来到京师不久,他就以诗文引起京师文坛的注意,而他的诗文创作的业绩,也在为他结交朋友提高知名度方面帮了大忙。他曾说过:“吾作诗最短于七律,他体皆有心得,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。”当时,著名学者邵蕙西劝他编明文选本。这些都说明曾氏的诗文已有了相当的地位,那时,他也不过三十出头。衡之古来诗文大家,除开一个“苏老泉,二十七,始发奋”外,再没有第二人是在三十岁以后再努力而成大名的,更多的倒是少年早慧,十多岁二十来岁便文名远播,如贾谊、王勃、李贺等等。
作诗文与作学术研究有不同。诗文尤其是诗,更多地偏向于艺术方面。作为艺术,它需要天分,需要感觉,具体地说需要语感。天分要靠早期开发,语感要靠小时培养。所有这些,都立足于一个“早”字,而且也可以在早期便出成果。
至于学术研究,积累功夫更显得重要,还要深思熟虑,探微抉隐,故而不到一定时候难以见成效。
这就是为什么诗文方面的少年天才层出不穷,而像王弼那样的学术上的天才少年古今罕见的原因。
谕纪泽(咸丰八年八月初三日)
字谕纪泽:
八月一日,刘曾撰来营,接尔第二号信并薛晓帆信,得悉家中四宅平安,至以为慰。
汝读《四书》无甚心得,由不能虚心涵泳,切己体察。朱子教人读书之法,此二语最为精当。尔现读《离娄》,即如《离娄》首章“上无道揆,下无法守”,吾往年读之,亦无甚警惕。近岁在外办事,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,下之人必守乎法。若人人以道揆自许,从心而不从法,则下凌上矣。“爱人不亲”章,往年读之,不甚隶切。近岁阅历日久,乃知治人不治者,智不足也。此切己体察之一端也。“涵泳”二字,最不易识,余尝以意测之,曰:涵者,如春雨之润花,如清渠之溉稻。雨之润花,过小则难透,过大则离披,适中则涵濡而滋液;清渠之溉稻,过小则枯槁,过多则伤涝,适中则涵养而浡兴。泳者,如鱼之游水,如人之濯足。程子谓鱼跃于渊,话泼泼地;庄子言濠梁观鱼,安知非乐?此鱼水之快也。左太冲有“濯足万里流”之句,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,有浴罢诗,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。善读书者,须视书如水,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,则“涵泳”二宇,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。尔读书易于解说文义,却不甚能深入,可就朱子涵泳体察二语悉心求之。
邹叔明新刊地图甚好。余寄书左季翁,托购致十副。尔收得后,可好藏之。薛晓帆银百两宜璧还。余有复信,可并交季翁也。此嘱。
父涤生字
◎评点:读书宜体察涵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