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平两仄交互使用,作为调声的准则,固然可以取得音节谐婉的绝大效果,从有近体格律诗以至唐、宋以来长短句词曲,一般都遵循着这规矩向前迈进。但平有阴、阳,仄有上、去、入,在歌唱上仍有很大的差别。黄九烟论曲,曾有“三仄应须分上、去,两平还要辨阴、阳”的说法。这在南宋词学专家,已经认识到这点了。张炎在《词源》下卷里面,谈到他父亲张枢写的《惜花春起早》,用了“琐窗深”三个字,感到“深”字唱起来好像变成了别一个字;把它改作“幽”字,也不适合;最后改成“明”字,唱来才协律美听。这因为“深”字上面的“窗”字是阴平,就得配上一个阳平的“明”字;“深”和“幽”都是阴平,和“窗”字连缀起来,违反了抑扬抗坠的法则,所以是非改不行的。至于上、去虽同属仄,也得更番使用。万树说过:“上声舒徐和软,其腔低;去声激厉劲远,其腔高;相配用之,方能抑扬有致。大抵两上两去,在所当避。”(《词律》发凡)宋人如周邦彦、姜夔等,在这些地方,都是相当注意的。例如周邦彦的《齐天乐》:
绿芜凋尽台城路,殊乡又逢秋晚。暮雨生寒,鸣蛩劝织,深阁时闻裁剪。云窗静掩。叹重拂罗茵,顿疏花簟。尚有囊,露萤清夜照书卷。 荆江留滞最久,故人相望处,离思何限!渭水西风,长安乱叶,空忆诗情宛转。凭高眺远。正玉液新,蟹螯初荐。醉倒山翁,但愁斜照敛。
这里面的拗句,如“殊乡又逢秋晚”的平平仄平平仄,第三字必得用去声,“露萤清夜照书卷”宜用去平平去去平去,“荆江留滞最久”宜用平平平去去上,“离思何限”宜用平去平去。还有领头字的“叹”、“正”两字也一定要用去声。此外,连用两仄,如“静掩”、“尚有”、“眺远”、“醉倒”、“照敛”,都是去上迭用。只“宛转”全是上声;把这句和上半阕对比,这两字原可用平仄,因有通融的余地,就不妨随便一些。又如姜夔的《眉妩》(一名《百宜娇》):
看垂杨连苑,杜若侵沙,愁损未归眼。信马青楼去,重帘下,娉婷人妙飞燕。翠尊共款,听艳歌、郎意先感。便携手、月地云阶里,爱良夜微暖。 无限风流疏散。有暗藏弓履,偷寄香翰。明月闻津鼓,湘江上、催人还解春缆。乱红万点,怅断魂、烟水遥远。又争似相携,乘一舸,镇长见?
这里面的拗句,如“娉婷人妙飞燕”是平平平去平去,“听艳歌、郎意先感”是去去平平去平上的上三、下四句法,“便携手、月地云阶里”是去平上入去平平上的上三、下五句法,“爱良夜微暖”是去平去平上的上一、下四句法,“有暗藏弓履”是上去平平上的上一、下四句法,“偷寄香翰”是平去平去,“催人还解春缆”是平平平上平上,“怅断魂、烟水遥远”是去去平平上平上的上三、下四句法,“又争似相携,乘一舸,镇长见”是去平上平平平入上去平去的一、四、三、三句法。这些句子,都构成了拗怒的音节,适宜于表达紧张急迫的情绪。“看”、“信”、“听”、“便”、“爱”、“怅”、“又”等领头字,都是用的去声,便于声调的揭起,显出抑扬抗坠的美妙音节。其间两仄相连,如“信马”、“共款”、“万点”都用去上,更是美听。这是宋人重视阴阳、上去的显明例证,它对声乐上是有绝大影响的。
关于音节的抑扬抗坠,怎样配合字调的平仄四声,这在周邦彦的《清真集》和姜夔的《白石道人歌曲》中,可说已经达到了穷极变化的境地,构成丰富多彩的多种特殊音节,使长短句歌词形式,经过音律的严格陶冶,逐渐脱离近体诗的一般规律而卓然独立起来,是值得我们从事歌词创作者深入探讨的。
第十二章 阴阳上去在北曲南曲中的搭配
元人北曲,类皆出自北方勾栏中普遍流行的时兴小调。虽然经过文人学士和剧作家们不断地采用、加工,乃至连缀若干同一宫调的曲牌,成为散套,更进一步演为杂剧、传奇,但它的基本曲调,比起宋人创作的长调慢曲来,是要简单得多的。周德清在他所著的《中原音韵》后面,选取了北曲定格四十首,有的原是单行小令,有的摘自散套或杂剧中。这些定格北曲的平仄安排,也和唐、宋令词相差不远,一般是两平两仄更迭使用;但遇到重点所在,讲究阴阳、上去的分别,却要严格得多。随举数首示例:例一,《仙吕醉中天》:
疑是杨妃在,怎脱马嵬灾?曾与明皇捧砚来,美脸风流杀。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,洒松烟点破桃腮。